苗人凤是小说《飞狐外传》里的人物，《雪山飞狐》里也有他。不过，在这两部书中，他都不是主角。最近重读一遍《飞狐外传》。除了一如既往地喜爱程灵素这个姑娘外，忍不住要对苗人凤好笑几句。
武侠小说中的人物自然不比现世。但金庸先生在他的另一部书中曾道：“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，各有奇特的个性和神通，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，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。”那苗人凤当然属于“人间之外”，他大号“打遍天下无敌手，金面佛苗人凤。”武功之高，在书中可说是无敌了。然而这样一位当世大侠、江湖豪客，竟然免不了俗，怀揣着小儿女一般的心思，叫人看了真是好笑。
书中写的是：苗人凤由浙南赶去河北拜祭好友胡一刀，于沧州道上机缘巧合，救出了官家小姐南兰，他自己却也中了敌人的毒针暗器。回至小客店，他许以重酬，叫店中小二替自己吸出伤口毒血，那小二只一个劲地摇头，毕竟钱财虽美，抵不了自己性命。若是一个不小心，一点两点毒血咽入腹中，自己岂非要归位了？正在这时，柔弱的南小姐将嘴巴凑到苗人凤腿上，将毒血一口一口地吸了出来。接下来作者写道：“苗人凤也知道：这几口毒血一吸，自己无牵无挂、纵横江湖的日子是完结啦。他须得终身保护这女子。这个千金小姐的快乐和忧愁，从此就是自己的快乐与忧愁。”
没过几天，钟氏三兄弟为徒报仇，与苗人凤打了起来。此时，苗人凤腿伤未愈，只能坐在椅子上跟他们动手，饶是如此，三个人仍不是苗人凤的对手。久斗落败，钟家老二便想了一个损招儿：火烧客店。对头坏了腿，不能行走，正好欺负于他。将火折子晃著，往店旁草料上一点，不许久，浓烟火舌就将小小客店围住了。那身处火窟的苗人凤暗叹“一世英雄，命毙于斯？”的同时，一瞥眼间，看到南小姐已随众人逃出了客店，“心下略宽”，凭借一捆粗索，从店堂飞身出来，一抓一掷间，打跑了三人。金庸先生又写道：“南小姐当危急时夺门而出，此时却想起苗人凤尚在店内，他为相救自己而受伤丧生，不禁大为难受，珠泪盈眶。”
此后，两人结为了夫妇。然而这位“极深厚极诚挚的爱着妻子”的男人，心中却始终存了一个芥蒂，那便是当初钟氏三雄火攻客店时，还未成为自己妻子的南小姐独自先逃了出去。苗人凤脑子里，觉得南兰不会武功，见到浓烟烈火害怕，应该逃出去；心里却深盼着心爱的人守在身旁，不要弃他而先逃。终于在一个醉了酒的日子里，在说到胡一刀的夫人时，将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：“像这样的女人，要是丈夫在火里，她一定也在火里……”
北宋诗人晏几道有一首《鹧鸪天》，词的最后两句是：“相思本是无凭语，莫向花笺费泪行。”“相思无凭”这几个字用得真是好极了。一个人对之另一人的心情，无凭无据，恐怕不大容易讲清楚，要让另一人明白，就更难上加难了。说出口外、写在纸上，自然也是行的。然而相思既无尽，行诸此事，又得需要多少言语文字？
南兰对苗人凤的心情，书中并未直接道出，猜想一下，大概是感激多于喜欢。但她起初在苗人凤面前的举止行事，在我一个旁人看来，却不曾有半点儿舛错；换句话说，不曾有半点儿对不起苗人凤。那苗人凤念念不忘的只是南兰先他而逃出客店，不能与她患难与共。须知患难与共这件事，可遇不可求，得之，我幸；不得之，我命！又何必苛求眼前人呢？更何况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苛求。再说了，人家南兰也没有责任跟他患难与共。南兰夺门而出后，“大为难受，珠泪盈眶”苗人凤是不可能知道了。我自己想一想，假若苗人凤知道了南兰的心情，还会不会有之后的事呢？
苗人凤对之于南兰，书中用了“极深厚极诚挚的爱着妻子”“生死以之相爱”等字眼，可问题是那苗人凤天性沉默寡言，整天板着脸，恐怕不会将这些心思对着南兰说出来，相思无凭，想来南兰也不能十分清楚地知道。我想要说的，自然不是这“爱南兰”的心思；心中感到好笑的，也不是苗人凤不能将“爱南兰”说出口。书中的苗人凤，慷慨豪侠，素来不理会小节，看来一定不是心胸狭窄之辈了，然而何以对南兰先逃耿耿于心？究其原因，恐怕与“极深厚极诚挚”六字不无关系吧，那客店中的掌柜、小二、客商均先他而逃出，也不见他有一丁点儿芥蒂。爱之深，则责之切，父母对孩子是这般；丈夫对妻子，或说妻子对丈夫也是这般：我以十分的心情待你，自然不希望你待我只九分了。然而后者是不能由自己支配的。
写到这儿，我突然想到了《碧血剑》里的夏青青，有一次袁承志与别人打斗，借用了另一个女子的珠钗，青青便立刻不高兴了：“你为什么要借别人的，难道我便没有吗？”读来真是可爱极了。青青的心思恐怕和苗人凤一样，然而一位是“可爱”，另一位却是“好笑”，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。
后来，南小姐跟着温柔斯文的田归农走了。苗人凤怀抱着小女儿，冒着倾盆大雨追赶他们，可最终也只能在大风大雨中返身而回，他追不回南兰的心。一个人要想主动改变另一人的心思，是很难的。
苗人凤之前固然不该对妻子苛求过甚；之后南兰出走，他也不应该再去追赶人家了。之前的他，脑中想的应该是那个替自己吮出腿上毒血的女子，而非夺门先出的南兰；之后的他，我心里觉得应该忘了人家，不过，这是不容易的，也不必说出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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